【周黄】岁月有光

短篇,一发完结

【1】

后来有许多人问过周泽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黄少天的呢?

周泽楷每次都总是安静地笑着,偶尔一个不明所以的“嗯”就是全部的答复了。

其实并不介意被寻根究底,只是这种问题,实在很难给出一个真实而又不敷衍的答案。连每次周泽楷自己问自己的时候,可能到最后也只是回答自己一句:嗯,喜欢,就是喜欢了。

毕竟从他一出道开始,黄少天和夜雨声烦这一对名字,就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来自场上的,场下的,来自媒体的,粉丝的,来自队友的,对手的……来自喜欢他的人,或者讨厌他的人。

第五赛季,他甫一出道,明明那还是叶秋和斗神的时代,但偏偏他只记得自己的新秀墙上明晃晃刻着的全是“夜雨声烦”。初入职业赛场的新人,还未对如何掩藏自己连招间的小瑕疵炉火纯青,也还未能像学会像老手那样快速而精确地在确保己身安全的状况下摸清复杂的客场地图。他们在面临叶秋从战术到操作的全方位碾压的时候可能还只会抬起头充满憧憬地叹一声“高山仰止,道阻且长”,然而在全程以为自己获得优势,却屡屡在最后时刻被夜雨声烦一招致命那种憋屈感,却足够伴他们度过无数个自己与自己较劲的漫漫长夜。

周泽楷也不例外。

更何况,夜雨声烦的剑光,确实华丽得摄人心魄。

只有周泽楷自己可以看到的第一视角里,被三百六十度满天剑影笼罩下来,折射着游戏里精致渲染到过分耀眼的太阳光线,让周泽楷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好美。”

后来周泽楷无数次回看自己第一次在单人赛上遭遇黄少天的那场对决。当时的自己尚且稚嫩,破绽满身,从后来的枪王的视角中看出去,几乎可以肯定那一场的黄少天,从头到尾都是游刃有余的——或许,对面有点坏心眼的蓝雨剑客,一直都悠然自得地掂量着,在什么时候刺出那惊天一剑,才能在新出道的小选手的幼小的心灵上,刻下最深的伤痕。

但哪怕是周泽楷站在高高的新秀墙前,在别人看不到的深夜里摔鼠标砸键盘,找不到出路还偏要去找的最为痛苦的日子里,他也无法对黄少天生出一丝怨气。

他会去看他初遇那时还未封神的夜雨声烦的那场比赛,看最后那30秒的华丽无双。

他想,谢谢荣耀,让他能够身处这如同梦境的世界。


下一年,第六赛季,剑圣巅峰。即便周泽楷终于撞破新秀墙,成为内行人眼里的“大神候补”,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他总是被拉出来成为与黄少天并列在各种对比帖子里的“反义词”,但就算是最忠实的黄黑和周吹,也不得不承认,在第六赛季蓝雨整体的耀眼光芒下,周泽楷并做不成那个能与黄少天并肩的“绝代双骄”。

铺天盖地的黄少天,到哪里都是黄少天。每个周末,他甚至不用等赛后复盘,就能从记者的嘴里知道当场比赛黄少天打出的DPS和他那残酷冷情的机会主义对新人造成的伤害。“能评价一下黄少天这一场的发挥吗?”“黄少天所面对的这个残局,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处理?”“蓝雨这一场的MVP又是黄少天,你觉得他实至名归吗?”“小周carry了今天的比赛,你认为能超越黄少天了吗?”……

周泽楷面对这些问题通常会安静地笑,可这并不代表他心里不会觉得烦躁。

黄少天,永远都是黄少天。

所以多年以后,当剑圣枪王出柜,舆论哗然时,他不自觉地想:可是最初的最初,不是你们,把黄少天一次又一次地塞满我的眼睛和耳朵吗?

如果站上职业赛场意味着一个职业选手的出生,那么在周泽楷成长,懵懂,初知世事的一整个过程里,“黄少天”这个名字都如影随形。

“雏鸟情节”——有时候他的脑子里甚至会跳出来这个词。

他的荣耀,就在不知不觉中,与黄少天融合起来了。而他的生命,与荣耀,从来都不可分割。


再后来,就是第八赛季。

周泽楷记忆里第一次明明确确地确信了自己对黄少天那与众不同的情愫,可能就是在休息室里,听到“我什么都不想说”的那一刻。

当时轮回休息间是一室的欢欣鼓舞,没有一滴酒精,但所有人却都像喝醉了那样乐得发狂。他正想喝水,举起杯子的瞬间,听到了黄少天言简意赅,却又刻骨传神的那一句话。

那一句话稍微冲散了一点点被第一次夺冠的事实而浇得开心到不知天南地北的眩晕感。

就像出道那一场比赛被满天剑光笼罩时那不自觉脱出口的那声“好美”一样,那一刻,周泽楷的内心也“咯噔”一下。

那是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感情,仿佛心里的某个开关突然就打开了,孩子辞别一生依赖的父母,学生离开明媚单纯的象牙塔,或是勇士踏上明知不会有归路的征程。可能黄少天无所顾忌地在发布会上展现出自己的不甘和痛苦的那一刹那,周泽楷才突然发现:他与他,已经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了。

同样的无可置疑的MVP,同样的单赛季登顶季后赛,他不再是那个在黑夜中一遍遍看黄少天的录像企图突破新秀墙的那个初出茅庐的神枪手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无数多的职业选手像他当年研究黄少天已经在研究他,也像当年的他对于有关黄少天的问题感到厌烦一样,一遍遍地被迫回答有关“周泽楷”的问题。

“今天轮回在黄少天没有上场的情况下就赢下了冠军,那么枪王此刻有什么想对剑圣说的吗?”

又是黄少天。

周泽楷拉了拉面前的话筒。

可是不同以往的是,现在的记者,已经名正言顺地开始用“枪王”来称呼他。把他与黄少天并排列在一份份采访上的时候,也再不用勉强加上一句“虽然两人从技术和性格上都无疑有绝代双骄的潜质,但周泽楷还是需要一个冠军来为自己正名”。

“加油。”

周泽楷记得自己那时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他知道,所有人或许都期待着他的回答里有更多的火药味。就像以前在黄少天的无数篇长篇大论里所流露出的那些情绪一样,他有足够多的理由,在这个加冕为王的时刻,对这个对他并不非常友好却又处处被人拿来比较的前辈,展现出一点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桀骜与不驯。

可他那时在想,现在的黄少天在做什么呢?

是一个人躲在某个卫生间里消化掉失败的情绪,是在蓝雨的休息室里作为副队长安慰那些情绪不佳的年轻队友,还是在保镖的护卫下离开了场馆,坐上了回酒店的大巴?

他想抱住他。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可是用最简单直接的语言说出他那时的想法的话,对于脑内种种样子的黄少天,他无疑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他想抱住他。


【2】

可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都没有关系,因为从想明白了“我喜欢他”的那一刻开始,周泽楷就没有执念过,要从这份感情里得到任何结局。

有那么多原因……禁忌的性别,敌对的处境,以及——周泽楷总是会略带自虐地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真正接近过黄少天。

那个黄少天,即便是跟十几赛季出道的小新人,都能在群里扯皮唠嗑水上一整个晚上的黄少天,但哪怕把“黄少天的朋友圈”这个意义放得再大,周泽楷也还是摸不到那条线的边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体验。

被所有人爱着,同时爱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人。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能从各种渠道收到无数声“我爱你”。忠诚的队友,狂热的粉丝,甚至是某些爱打游戏的名门千金……聚光灯总是把舞台照得很灼热,每当周泽楷现身于此的那一刹那,他总能听见山呼海啸般的“爱”。私下聊天的时候,他听到过许多职业选手谈论那一刻的感受——那是一种能让虚荣心和自尊心无限膨胀的场景,仿佛整个世界因他/她而生,他获得所有的爱意与虔诚,他威风凛凛,无所不能。

可周泽楷几乎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错觉。

那些立于巅峰的时刻,周泽楷总会想,他能靠这双手,靠日日夜夜成千上万次练习,靠十多年如一日的努力和热爱去获得荣耀可能给予一个人的一切。可荣耀之外,他最想要的,却连一条可以去努力的路都不存在。

多么矛盾的人生路。

比赛,活动,全明星……明明在许多场合下与那个人站在最近的位置,被无数人以“周泽楷和黄少天”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称呼着描述着,但只要一离开了那些在十几年的光阴里重复了几十遍的“特殊”场合,周泽楷和黄少天,从来都没有给过任何人可以进行更多遐想的素材。他们在各种排行榜上痴缠厮杀的名字,可能就是他们之间能达到的最近的距离。

也可能,这就是周泽楷一场年少暗恋,所拥有的全部结局。

有时候,周泽楷觉得,这或许也很好了。

多年以后,他会退役,也许会离开荣耀,也当然会淡忘曾有过的这场遥远而执着的暗恋。不管是对于游戏还是对于感情,那些年少时比天还大的情绪总有一天会慢慢消散。老了以后,如果他不是周泽楷,他不是黄少天,他或许只能像所有其他的凡人一样,费尽心思,才能从缥缈的回忆里,挖掘出一点点关于曾经的那洪水滔天般不死不休的热情的痕迹。

幸好,对于周泽楷,荣耀会帮他记得。

以后打荣耀的小孩,一代又一代,他们都会听着剑圣和枪王的传奇长大。他们所联手奉献出的精彩对战集锦,他们并肩站在全明星舞台上闪亮耀眼的样子,他们留在冠军史册和MVP奖杯上的名字......他所奋斗的,他所钟爱的,他所迷恋的,他的青春里令他倾尽所有的一切,都会以一种不可分割的姿态,永远存在下去。夜雨声烦和一枪穿云会有别的操作者,可所有人都会记得起初是谁赋予了他们枪王和剑圣的名号,谁带着他们走上了第一座巅峰。

所以有什么必要去说出口呢?

徒增别人的烦恼,白给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希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没有遗憾何来人生。

其实周泽楷也是很擅长给自己灌鸡汤的呀。


【3】

什么是暗恋最美好的结局呢?

周泽楷每次想到这个问题,都会不自觉地笑起来。如果“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这个问题只能含糊过去的话,“怎么样在一起的”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

荣耀世界邀请赛总决赛之前一周休赛,战术安排很早就敲定了:他将在团队赛中负责火力压制对面的双王牌,给隐匿一旁的黄少天提供刺杀治疗的契机。

因为这样的安排,他和黄少天每天晚上都会去组委会提供的训练场地里,开一间小黑屋,几乎是锱铢必较地讨论所有细节。

周泽楷想,话少可能就是这点好处。

话少让他接近不了黄少天。可话少也让他更容易隐藏自己的心思。

比起与暗恋的人成天成夜地单独相处谈天说地,甜蜜而痛苦地掩藏自己那点危险的欲望,他宁可沉默地坐在黄少天身后,听黄少天对每一种场景列出所有的可能性,然后他以一成不变的口吻,给予“嗯”“好”“不行”“换一种”这样简单的答复。

甚至感谢职业选手所热爱的黑暗环境,他可以在某些时候稍稍放松自己,露出愉悦的表情——反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黄少天,并不会看到。

然后黄少天说:

“周泽楷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泽楷愣住了。

如果他所有的内心戏都可以作为字幕飘在空中的话,他相信在那一刻,他头上连省略号都不会有。

他就是单纯地愣住了。

他当时因为坐久了,站在黄少天身后,倚着侧边的桌子,看着黄少天的屏幕上喻文州和叶修给的关于下一场的对手的视频资料。

黄少天说完这句话,小黑屋里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宁静。

——或者说也不是完全的安静。黄少天操纵着鼠标的手依然在飞速地转换视频里的选手视角,咔哒咔哒的声音在沉默的两人间显得尤为清晰。而周泽楷发现自己的大脑甚至不受控制地依然飞速旋转着计算视频里选手的伤害和技能CD,以至于在黄少天旋转到某个视角的时候,他脱口而出“魔道”,意为这时候下一场对手王牌之一的魔道学者已经进入了扼杀治疗的射程内——尽管他并没有出现在主镜头里,这只是周泽楷通过与魔道同队队友放出一个看似无用的掩护技能而做出的判断。

黄少天对周泽楷的判断表示同意,这表现在熟练地飞速用几个快捷键退出了他们一直在看着的柔道视角,切换到了魔道的主视角,并放大了视频里某几个角度的细节,来印证看似乱飞在空中魔道学者的注意力,确实一直在治疗身上从未放松过。

但是黄少天没有说话。

周泽楷的思路再次急转,他想到的是总有人说,联盟里最冷酷的人可能就是看起来最跳脱飞扬的黄少天——那是一种在有把握的机会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可以藏身在侧看着一个个队友死在面前的坚韧心性。理智到无情,冷静到残忍,这些词语无数次地在身边队友的口中出现,作为交相印证的通常是屏幕里无数场夜雨声烦在残局光华尽显的巅峰操作,和他手上金光闪闪的“一击必杀”称号获得者的刺眼荣耀。

而刺客的周泽楷,以另一种方式,感受到了黄少天这种蜚声荣耀联盟的心性。

从视角的转换速度,就能看出黄少天依旧聚精会神地在分析下一场的对手,并且依然对周泽楷所有简短的意见做出回应——这体现在他总是能在周泽楷发声后立即把视频转到周泽楷最在意的视角上。但他没有说话。那些漫天乱扯的垃圾话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这代表着黄少天依然没有放过之前那个问题。

他在等周泽楷回答。

一场比赛的视频资料播放完毕。

黄少天看了看时间,点击了左上角的叉。国家队作息严格,哪怕选手自己要求加练也不会允许过午夜还不归宿。黄少天从头到尾看了看刚刚一边看资料一边写在文档里的笔记,保存,点开QQ,准备上传群文件。

周泽楷说:“是的。喜欢你。”

一个剑圣,一个枪王,夜雨声烦占了先发制人的优势,可那并不代表一枪穿云会被他揉捏在手上没有还手之力。

说起来,一往无前,毫无虚招的压制,其实是周泽楷的强项才对。

黄少天轻轻笑了一下。

群文件上传完毕。

黄少天把电脑关机。拔了鼠标键盘,仔细的收拾好数据线。

他站起身,在黑暗里看着周泽楷的眼睛,说:“拿到冠军,就跟你谈恋爱。”


【4】

后来周泽楷问黄少天是怎么觉出他的喜欢的——或者说也不是周泽楷问的。他只是有这个疑惑——毕竟他都没有存心去接近过黄少天,没有过嘘寒问暖,没有过多喝热水,没有过一切正常暗恋一个人的人会有的那些举动——然后黄少天自动回答了。

“这还用看出来吗你少天哥哥是被人暗恋着长大的好吗。你那么乖巧一小孩从不在职业群那个叶不修刷下限的地方跟着起哄,只有我刷屏的时候你老来呵呵我我早就觉得不对了好吗。当然当时也就是脑子里有这么种想法,过了过就放一边了,毕竟周小楷你确实藏挺好的,我还想我大概是想多了毕竟你从来没来找我聊聊天啊谈谈心啊,哪有这么暗恋别人的你说对不对。直到这次国家队集训啊,你每次一抬头下意识地就来看我,我对别人的目光很敏感的好吗,而且你看看你那张脸,就算是我也无法说服自己你老看我是因为觉得我帅啊。”

黄少天说这段话的时候,手上还不停歇地不断刷新着时下热门手游的最高分数。当下正好打到一个小BOSS,激烈的操作让黄少天的话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说:“不过其实我问你的时候也没多大把握,不过反正我们俩当时也没什么交情不会有说出口连朋友都没得做那种狗血剧情,所以问了再说咯。其实是觉得自己那时候想这件事情已经想得有点多了——不想带着任何无关荣耀的情绪去打最后的决赛,不管是什么答案,说出来,结束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揣测,然后专心致志去拿那个冠军——这才是最重要的。”

黄少天的头发很软,周泽楷当时坐在他旁边,手无意识地揉着他的头发。然后看黄少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开口:“喜欢我吗?”

那个时候,你喜欢我吗?

正好BOSS血条清空,过场动画,黄少天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周泽楷的脸,说:“周小楷你是黑我呢还是黑你自己呢?虽然全明星投票我干不过你但爱你少天哥哥的小男生小女生怎么都也塞得满一个轮回主场好吗,不喜欢你怎么可能跟你谈恋爱?”

周泽楷握住黄少天摸自己脸的手,又问:“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你开始喜欢我?还会觉得,可以跟我谈一场恋爱?

“什么时候啊......”黄少天沉吟了一下,难得没有开口一串文字泡淹没眼前的人。

其实很难说,毕竟也算不上是掏心掏肺地辗转难眠过。可能是第八赛季前的某一天,当他与周泽楷一起拍摄新赛季的宣传片,即便是开着空调的拍摄场地也经不住十余盏灯光的聚焦。黄少天一边满头大汗地抱怨着蒸笼般的热度,一边却还喋喋不休地与场记聊着新赛季的前景。唇干舌燥时随意一回头,看到周泽楷安安静静地,拿着一瓶水,向自己走过来。

那时周泽楷穿着一枪穿云的衣服。风衣,长靴,荒火碎爽,礼帽没有戴,但露出来的是花了几个小时才做完的潮流发型。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不是被高温和连日来的忙碌折磨得有些恍惚。周泽楷明明只是很简单很正常地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他却莫名从那几个步伐中,感受到了某种隽永长情的意味。

大概是那种,周围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周泽楷不带情绪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就在他的记忆里沉淀下来,很久很久以后,脑子里还能清晰地打捞起那个定格。仿佛一切命运与纠缠早在那一刻就写下了结局。

当然,当人处于那个被石子激起小小水花的瞬间的时候,通常是不会察觉到什么的。当时黄少天心里只想着被帅成这样的人一时迷花了眼睛本来就是人世常情。接过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转过身就继续与场记扯皮谈天。当然,在黄少天所有的假设里,都不可能会有蓝雨被轮回在总决赛里提前杀死的剧本。

后来他注意到,周泽楷只会在他炸毛刷屏的时候,排在人群里起哄。

周泽楷只会被记者问起有关黄少天的问题的时候,露出一些不那么岁月静好的情绪。

双方赛前列队握手,他忙着跟孙翔打嘴炮或是对着江波涛飙垃圾话的时候,周泽楷似乎总想说点什么,但总是什么都不说。

以及那些周泽楷在他身边显露出某种窘迫感的时候。周泽楷确实话不多,因为粉丝们总喜欢用“腼腆”“害羞”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但——哪怕他们的交集并不很多——黄少天也敢拍着胸脯说周泽楷不可能是那样的人。有时候游戏里那些千钧一发的瞬间,比什么都更能反映出人的本性。周泽楷那些果决的操作,自信的走位,以及一次次游走在极限边缘的意识,绝不是一个腼腆害羞软萌可欺的人可以做到的。因此黄少天一度觉得周泽楷不够光明磊落,在镜头前总是在掩藏真实的自己,以求塑造出一个会让更多人迷恋喜爱的形象。

可那样在黄少天心中本该是在任何场合都自信优雅,游刃有余的周泽楷,却屡屡在他身边,流露出想要远离的不安。

“周泽楷,你是不是喜欢我?”

其实这句话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黄少天脑子里,与其他成百上千条弹幕一起,留下了个淡淡的影子。

但诚实来说,虽然那时候黄少天心里就有了某一种揣测,但他并没有想很多,他的心早已被蓝雨和荣耀填满了,在他这里登记在册让他日夜推敲的是一枪穿云,而不是周泽楷。在某一些时刻,他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对名声大噪的枪王多留了个心眼,但那样的心眼,与情爱相比,还离了太远的距离。

直到国家队集训。

去跟昔日的对手磨合,以往只能看着视频去揣测的东西,突然变成了大家开诚布公的交流讨论。

14人的大会议室,总有些爱讲的,和一些主要在下面听,偶尔才插几句话的。

爱讲的那些,比如黄少天孙翔张佳乐,总是一言不合就会燃起火药味,何况炎炎夏日,一整天七八场训练赛打下来,疲倦的不适和即将出征的亢奋交织在一起,更是让人无暇去注意自己说话的口气是否足够委婉礼貌。

方锐责怪黄少天:“一个队伍里不能有两个猥琐流的混子,这个时刻显然是剑客更适合跑出去跟对手正面刚。”

黄少天不耐烦:“明明这个地方再等对面往前走三步就是一个完美的伏击了,凭什么要我这时候放弃给远在800米之外的你打掩护?”

其实大家都有点昏昏欲睡,听到又是漫无止境的嘴炮战,甚至有人偷偷在底下玩起了手机。

这时周泽楷说:“985,1034。”

方锐和黄少天都愣了一下。

周泽楷看他俩都不讲话,补充了一下:“鬼剑。”

虽然本来两个人吵得起劲,但专业水准都毕竟是一等一的。方锐立马反应过来:“不愧是周大大!确实,其实那个时候如果黄少直接一个仙人指路接剑落长空的话,可以直接摸到在(985,1034)的李轩。”

黄少天却没有接话。

恍惚间他想自己也许又回到了那个八赛季前的宣传片拍摄现场。

同样是炎炎夏日,满室烦躁。从那时到现在,都只有这一个人,永远冷静专注,永远不落俗尘。

周泽楷朝他看过来,眼里带了一点点的疑问。

黄少天听到自己说:“不是,周泽楷的意思是说,转火躲在石头后面的张新杰。楚云秀杀不杀都无所谓,但这个时候,李轩踏到985那个点的时候,张新杰就不在任何人的回援范围里了。”

会议室里响起一声口哨,张佳乐说:“哟,黄烦烦什么时候跟楷皇关系那么好了,尽职尽责翻译机啊。”

周泽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是被粉丝看到,又是一连串的尖叫。

空调的风开到最大档,呼呼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过。

这个人——黄少天想——他们热爱着一样的东西,走过一样的路。打出过一样巅峰无双的操作,还分享过一样的欢欣和苦楚。

他们总是被人称作“反义词”,可骨子里他们却是那么相似。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为胜利倾尽所有,其它的所有一切都可以靠边放置。

那些即使是黄少天说一晚上也未必说得清楚的复杂心情,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觉得,偏偏是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一定能懂。

如果要把自己的一生许给一个人,那总得要有一个非他不可的,独一无二的理由。

这个理由,黄少天觉得,自己找到了。

【5】

说起来,虽然黄少天看起来是个爱搞大新闻的人,但出柜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倒真的没有想过。但并非有意为之也并不等同于他们就会小心翼翼去维持一生一世的地下情。退役几年,剑圣枪王的接班人声名鹊起。虽然黄少天作为联赛解说嘉宾,周泽楷作为轮回战术指导,不能说完全消失在公众的目光里,但在更年轻一代的荣耀玩家眼里,他们也确实不再是那两个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热度渐渐下降,他们自然蠢蠢欲动地拾起了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的自由。一起逛街,一起旅游,一起吃饭,一起运动。他们把整个青春奉献给了电脑里的世界,然而至此既已选好彼此分享余生,自然要重新看看这个曾经被他们所忽略的现实人间。

次数多了,自然被认出来的概率也直线上涨。因此当某一天,八卦微博号上盖章他俩同性恋情的文章言之凿凿地冲上热搜,两人,连同他们身边的朋友,也便没有太多惊讶。

黄少天和周泽楷久违地并肩坐在发布会的桌椅前,仿佛时光倒流,青春不老。

“话说周泽楷,我以前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大多是,我靠这个神枪手只知道炫炫炫,他到底是来比赛的还是来吸粉的啊。长得帅又怎么样,那么爱炫技比什么赛,直接去拍电影不好吗。还有这群记者,为什么老要问我怎么看待你,我分明跟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点都不用仔细看只要有耳朵的人就明白了好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会相信,有一天,我会坐在这里,跟他们说,我爱你,我要我的名字,与你一生一世绑定在一起。不只是荣耀,还有这世上所有的一切。”

黄少天明明拿着正对着记者席的话筒,却斜眼看着旁边的周泽楷。

周泽楷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黄少天说:“我们在大多数时间里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变成了并肩作战的队友。我们为我们的事业付出所有——尽管这个事业曾经就像这份感情一样没有得到很多人的认同,并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世界冠军。我们爱过的所有人和事,都问心无愧不曾辜负过。因此我不觉得我……我们的这份感情有向任何人解释的必要。今天坐在这里,只是为了希望我们的朋友家人不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打扰。还有就是,告诉曾经深爱过我们,在赛场上大声喊过夜雨声烦或是一枪穿云的你们,你们的青春,现在依旧很幸福。”

周泽楷也终于抬手拿起话筒,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嗯。”

“很幸福。”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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